挑灯chapter73

车辆依然平稳有序的前进着,司机像是并未听见黎源的话,目视前方有如机械的雕塑,除去稍有动作的手部肌肉外,连呼吸声都仿佛隐匿了一般。


送他的不是平常家里的司机,这点黎源上车就知道了,所以他说的是停车,不是掉头。本意是想靠边停车后支使对方去给自己买个东西,踩着这个间隙他便能逃走,但现在看来此路不通。


黎源也并未发作,开始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司机的样貌。他对他父亲身边的心腹了解并不多,他们父子一年也才见一次面,还都是过年家宴的时候。也是这次父亲和表哥彻底决裂后他才开始着手调查那些陈年旧事,从照片里认全了为父亲办事的那些人。等他将此人与记忆中的身份信息匹配上时,他的内心罕见的泛出一种不受控制的慌乱。无论是钱还是名,都无法打动这个人。


老爷子还真是看得起他,舍得把亲自培养了十几年的人支使给他当司机。黎源不知是该笑还是愁,最终也只苦笑着摇了摇头,暗暗深吸一口气,然后猝然发难,从后座劈手去抢夺方向盘。对方显然未曾料到他会如此鲁莽,一时不防便失了方向。


“砰!!”


车头猛地撞向路边花坛,铁皮顷刻间大块凹陷下去,前盖被顶翻,焦糊的浓烟霎时便涌了出来,车辆呜呜喳喳发出尖锐的警报声,过路的好心行人以为是车辆制动失灵引发的事故,纷纷驻足,有人甚至已经眼疾手快拨打了120并报了警。


然而这场事故的伤者却拎着手提包从后座仓皇出逃,满头鲜血的青年披着黑色羊绒大衣,在萧索的北风中奋力推开重重叠叠的人群,粗重的呼吸声淹没在接踵而至的鸣笛与议论中。


尽管在撞上花坛的前一秒黎源有借着前座椅背卸下一部分的冲击力,但此刻也仍然是眼冒金星,巨大的眩晕感吞食掉他其他的感官体验,他只能在一阵白一阵黑的视线里努力辨认前行的路。姿态狼狈不堪又步履虚浮,似乎下一秒就会随机选择一个幸运儿倒在人家身上开启讹诈戏码,故而尽管来往行人如过江之鲫,也都自觉给他让出了一条单行道。


畅通无阻的道路仅仅是五分钟的体验卡,实则黎源也不知道自己走出多远又走了多久,他只觉得这段路,漫长的像一整个冬季。


低垂的视线里出现了两双皮鞋,停在他面前。


“黎少,您快误机了。”


黎源无力的闭上眼睛,感觉到温热的鲜血缓缓淌过眼皮,污浊的气体在肺叶里无限膨胀,心脏以极不规律的频率搏动着。近乎绝望的场面里,他忽然从一片混沌里争得了一丝清明,他缓慢抬起沉重的头颅,对着老爷子的人扬起了一个挑衅的笑容,傲慢又自信,哪怕他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。他想他大概是被感染了犯蠢的毛病。


“啪嗒”,清脆的一声响。


手提箱的密码锁被打开,青年的手臂如同坚定的旗帜,笔直的抬起,成沓的美金被黎源当作废纸一样撒向了群众,那是他原本预备好让司机带给老爷子的。一百万美元,是他这么多年来在黎家所有花费折下来的现值。他想同所有人划清利益上的界限,从此以后天高海阔只做黎源。


漫天的纸币,纷纷扬扬雪花般飘落。场面顿时变得一发不可收拾,周围的人群一齐而上哄抢起来,将抱着箱子的两个保镖死死围在中心。黎源趁乱脱身,逆着人流不管不顾的奔跑起来,甩掉箱子的他浑身轻松,眼界渐渐宽阔,胸口的浊气也随着肆意的呼吸排了个彻底,北风依旧凛冽,灌进他的袖口,吹裂他的伤口,但冬日终有尽头,暖春总会到来。


黎源先去见了陆行远,口述了一份名单给他。卸任之前,他所有的电子设备,公家的和私人的都被自己亲爹派人给翻了个底朝天,删除了一切有关公司机密的文件信息,纸质文件更是直接进了壁炉里。他目前手里确实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能证明该吃牢饭的另有其人。


但大众不需要翔实的证据,法庭才需要。而他们也只是想暂时将水搅得更浑一些罢了。


黎源也是这时候才忽然明白了那些人为何如此惧怕秋白玉。他们惧怕的并不仅仅是那些至今也渺无音讯不知是真是假的证据。他们真正惧怕的,是他的笔,他的口,是他身后千千万万个秋白玉。


“如果今天六点前你没有接到我的电话和消息,就立刻把稿子发出去。”


黎源拒绝了陆行远要先带他去医院包扎伤口的要求,只拿了块热毛巾擦掉了额头上结块的血污。


他现在没有时间去干一些无关紧要的事,对于姚磊前辈来说,黎源浪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他生命的倒计时。


黎源太清楚老爷子的办事风格了,如果他不尽快说服对方,恐怕在案件正式审理之前姚磊前辈就会含冤而死。


于是连在门口看见了宋重光他也只是匆匆点了个头便走了。


“黎源是为了姚磊的事来找你的?”


宋重光瞥到了桌上那份名单,眉宇似有凝重之色。


陆行远察觉不对,“是的,怎么了吗?”


“一小时前,姚磊死在看守所里了。”宋重光拿起那份轻飘飘的名单,缓慢道出一个可怕又悲痛的事实。


黎源踏进家门的那刻有些恍惚,这次回国他为了宋重光几次违逆老爷子,自然也没回来过。没曾想,回国后与父亲的第一次会面竟然是在这样的场景下。


“爸,我知道您为什么选姚磊做这个替罪羊。”


姚磊是从小县城一路打拼上来的,在江宁没有任何的根基,所谓人脉也都止于君子之交。前些年双亲接连亡故,妻子在生二胎的时候难产去世,岳丈家也是普通人家,自顾不暇。现在只余一双儿女与他相依为命。


“但我想让您知道,他身后并不是空无一人。”


“你想做他的靠山?就因为他带过你一阵子?因为这点浅薄的师生情谊,你要掀自己家的桌子?”


黎锵并没因为亲生儿子的宣战而气愤,他的视线仍聚焦在面前的棋盘上,闲散平淡的像是在话什么家常。


“其实想起来也挺可笑的,您想,如果您从小把我带在身边亲自教养,我大概就能长成您心目中的完美儿子,不会质疑您的任何决定,今天也不会坐在这里和您谈什么掀不掀桌子的事了,那时候就算我有这个能力,也不会有这个想法。您说是吗?”


“种什么因得什么果。说到底,造成如今这样局面的,是您自己。”


“我再和您说一遍,姚磊前辈这件事,我的底线是哪怕最后牵扯到我自己身上,我——,也要还他一个清白。”


字句铿锵,掷地有声。


黎锵在他指控自己时平静的面孔忽有波澜,但就如沙石沉入大海,片刻涟漪后又重归死寂。


“书记,姚磊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。”


中途有人进来禀报工作,黎锵竟然也没叫人回避,而是当着黎源的面让他直接汇报。


“处理好了是什么意思?”


黎源扭头问那人。


“黎少,姚磊在看守所里签了认罪书,对自己虚报合同价格吃公粮等犯罪行为供认不讳。许是因为精神压力太大,突发急病在看守所去世了。去世时间是一小时十五分钟前。”


一小时十五分钟,一小时十五分。


刚好是他对司机喊出停车的时间。


原来,他自己才是姚磊前辈的催命符。


黎源想站起来走出这个冰冷的牢笼,却双脚发软,头昏脑热的站不起来。他想笑,笑自己不自量力,又笑老天给了他太多优待,以至于到他真心想求一次庇佑时却不灵验了。


真是捉弄人啊,明明好不容易犯回蠢的。


黎源栽倒在黎家大院门口,昏迷前抓住了一双褐色皮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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